入秋后,北市的雨就下个没完没了。
游子意坐在出租车的后排,看着雨滴飞速地打在车玻璃上。雨水很快连成了一道水幕,把窗外的景色拉扯出了畸变。
这是这个月以来,游子意第二次搬家。
说是搬家也不准确,只是从一个临时住所,搬到另一个临时住所。没有一个能被称之为家。
昨天,他还住在一家稍微正规点的星级酒店,今早就被提醒卡里余额不足,尽快办理check out。
雨天路滑,前方道路开始拥堵。
旁边的车道突然窜出来一辆黑色的网约车,别了一下他们的出租车。
司机立刻猛打方向盘,然后狂按喇叭。
这样似乎还不够解气,司机啪地按下车窗,朝着前面黑车的车屁股骂了一句:“他妈的会不会开车啊?!”
游子意下意识皱了下眉毛。他低头划开了手机,没有一条未读消息。
导航软件提醒他,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公里。
游子意看了一眼路况提醒,红通通的一片。这条路线他很熟悉,曾经他跟一帮公子哥深夜在这里轰过跑车。那时车道空无一人,连空气都比现在香甜。
只可惜那辆红色的跑车在几个月前就被拍卖掉了。那帮所谓的公子哥,也早早跟他断了联络。
开过这个拥堵的十字路口,司机狠狠踩下油门,车疾驰而去。
五分钟后,出租车一个急飘停到了路边。
游子意没坐稳,往前一倾,差点撞上面前的亚克力挡板。
“到了,付钱下车。”司机没好气地回头跟他说。
游子意忍着怒意,打开手机付了钱。然后走到车后面,打开后备箱,费劲地搬下了自己的行李箱。
面前是一家市郊的小旅馆,招牌上的灯管爆了一半,原本五个字的店名,只剩下三四个偏旁部首还亮着。
雨刚刚停,柏油马路的地面湿漉漉的,反射出街边廉价的霓虹灯。
游子意从没来过这种地方,只觉得空气过分潮湿,脚下的窨井盖在翻涌着异味,让人想吐。
行李箱里装着他全部的家当。游子意抬用力掂了掂,还有些沉。
他站在宾馆门口等待了片刻。结果半天都没有来人。
五分钟后,游子意难掩怒意,抬头朝前台喊了一句:“礼宾不在吗?!”
这家小旅馆的前台才从慢悠悠地躺椅上爬了起来,是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。
那人咬着牙签从里面走了出来:“什么李斌啊?我们这没这号人。”
游子意深呼吸了一口气:“我是说,没有礼宾部吗?有没有人能帮忙把行李推进去。”
那人突然笑了两声,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穿着高档的年轻男子:“您没事儿吧?我们这是汽车旅馆,不是什么五星级大酒店,哪来的礼宾部啊?你要住店的话,麻烦自己拎进来。”
说完,那人就甩着一身横肉走回了前台。
“妈的。”游子意暗骂了一句,握了握拳,一手用力提起了巨大的行李箱,一手拎起了随身的皮包,歪着身子往前方走去。
在他转身的一瞬间,看到刚刚下车的地方,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。像是刚刚在路上别他们的那辆。
游子意轻啧了一声,继续转身往里走。
半小时后,他把行李箱一脚踹进了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里。
他没想到,这家偏僻的汽车旅馆,房间居然也很紧张。
由于来得太晚,游子意只订到一间朝北的房间。原本就很潮湿的夜晚,在这一方紧凑的空间里,显得更加黏腻难耐。
他把行李箱放好,抽出一张纸巾,把鞋底的水渍仔细擦干净。隔壁就传来了奇怪的叫喊声。
游子意顿住一听,隔壁显然住着一对情侣,这才不到晚上八点,就开始毫无顾忌,一唱一和,喊得惊天动地。
游子意揉了揉太阳穴,头痛加重了起来。
他拍了拍裤子,坐到了床边的木凳上,划开手机,又看了一眼银行卡的余额。
然后打开了通讯录,找到了一个名字,拨了过去。
电话嘟嘟嘟响了好几声,却一直没人接通。直到半分钟后,温柔的女声提醒他: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,请稍后再拨。
游子意用牙尖咬了一下下嘴唇,差点把皮肤咬破,然后才把电话挂断。
他深呼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情绪,却还是难以克制自己此刻的怒气。
啪!他甩手就把还没息屏的手机扔到了地上。
然而,三秒后,他又缓缓弯下腰,把那部手机捡了起来,检查手机有没有被摔坏。
舅舅、叔父,这些原本跟他走得极近的亲戚,如今都有意无意地不再跟他联系,似乎想撇清所有的关系。
游子意分明还记得前年过年时,在他家西郊的独栋别墅里这帮亲戚献媚的嘴脸。
他们端着红酒,走到主桌前,左一个子意、右一个少爷,变着法地跟他搭话寒暄。
而随着几个月前他亲爹投资失败,游家彻底宣布破产,这些亲戚就瞬间从人间蒸发了。
让他更想不到的是,这一切的始作俑者,他那个亲爹游庆,竟然在变卖完家里的财产,把债务的窟窿堵上以后,就跟着他的老婆和小儿子飞去了几千公里外的异国。
游子意后来才打听到,国外接应他们的是他这个后妈的远亲。游庆别的本事没有,找靠山的本事还是一流。
一行人走之后,游庆只给他留下了一通语音简讯。大意是,让游子意安心在国内呆着,他先去国外安顿好,一年后再回来接他。
这种话术游子意太过熟悉了。当年他跟自己母亲离婚的时候,也是这么跟自己瞎胡扯的。说是只跟妈妈分开一年,出去旅个游。结果这旅一趟游就带了个新老婆回来,那女人还大着肚子。
后来,游子意才知道,他这废物爹也算是有些天赋异禀。一碗软饭吃完,还能续上一碗。
当年游庆跟游子意的母亲商青结婚,也是看中了商家雄厚的家底,软饭硬吃,接手了商家的两家酒店的经营权。没过两年就成了北市有名的暴发户。
游庆的第二段婚姻,也是如法炮制,和商青感情破裂后,他很快找到了临市的一个富家小姐。富家小姐也刚刚离异,感情空窗期,内心脆弱,被游庆这副还不错的皮相俘获了。游庆顺利地让她怀上了孕,携子逼婚成功。
游子意拿着洗漱用品,走进逼仄的卫生间里,准备洗个澡。他打开头顶的射灯,看向镜子里的自己。
他这爹唯一给自己留下的也就是这副好皮相了。游庆年轻的时候虽然也就是个混子,但是生得一张跟电影明星一般俊俏的脸。加上商青也是眉清目秀,游子意算是完美遗传了两人样貌的优点。
只可惜,这张脸也不能换回原先锦衣玉食的生活,不然他宁愿自己破个相。
汽车旅馆的卫生间,有着一股类似被常年腌渍过的味道,游子意光是闻了几秒钟就有点想作呕。
隔壁那对情侣也突然换了阵地,两间卫生间就隔着一堵墙。
游子意听着那头昂扬的嗯啊乱叫,抬手用力地砸了一下墙壁。
砰!声音巨大,整个墙壁似乎都振动了好几下。
对面瞬间没了声响。
他洗漱完以后,回到了床边,看了一眼旅馆粗糙的床单,忍耐住脾气,仰头躺了下去。小房间的天花板有些发了霉,半块墙皮悬在空中摇摇欲坠。
游子意闭上眼睛,想起了刚刚在手机上看到的余额数字,又猛地睁开了眼睛。
今天忙着收拾行李搬家,也没有好好吃饭。这会儿躺在床上才觉出肚子饿来。
游子意翻身下了床,拎着随身的包下了楼。
旅馆旁边有家苍蝇馆子,老板娘站在门外热情地揽客。游子意踏进去半步又退了出来。这里的环境实在让人难以下脚。
他走过了半个街区,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。
游子意转了一圈,从货架上拿了一袋吐司,和一瓶纯牛奶。
游子意站在柜台前,想起手机里钱没多少了,还得付后面几天的房费。他打开随身的包,想找到自己的钱夹。他记得里面应该还有几张剩余的纸币。他打开钱夹,草草数了下,还剩下五百块。他取出一张纸币递给收银员。
对方倒是有些惊讶,最近很少有人用现金来消费了。收银员把钞票拿在手里,仰头对着白炽灯看了好几遍,才确定这是张真钞。
很快,对方给他找了一沓零钱回来。游子意伸手接过来仔细数清楚放进了钱夹里。
他拿着吐司和牛奶走出便利店。
汪汪——
游子意准备往回走,却被旁边的两声叫声吸引了注意。
便利店门外蹲着一只脏脏的流浪狗,毛发粗硬,身上还有伤口,结了一半的痂。那狗盯着游子意手里的吐司,看起来着实可怜。
游子意心情很差,但还是蹲下身子,给这条老狗撕了两片吐司,扔到了它面前的花坛上。
那流浪狗的眼睛瞬间放了光,拖着瘸腿就扑上去开始吃,甚至连边上落的碎屑都不放过。
等他看着狗吃完了吐司,起身准备走时,身后突然跑过一个黑影。
游子意感觉自己被狠狠撞了一下,立刻转头骂了回去:“操,走路能不能看路啊?!”
然而十秒钟以后,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包。
妈的,钱夹被人偷了!
游子意转身往前追去,鞋底在黑夜里发出嗒嗒的声响。
那人看来是个惯偷,跑起来速度极快,转过两个小巷子,就消失了踪影。
游子意手撑着膝盖站在巷子口,喉咙都快起了火。他仰起头,狠狠用拳头砸向了墙壁:“靠!”
指关节被粗糙的红墙擦出了血。游子意的心情差到了极点。
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,什么叫祸不单行,什么叫天煞孤星。他今天算是领教了。
回到旅馆以后,游子意也没心情把剩下的吐司吃完,喝了几口牛奶就躺到了床上。
他活了二十五年,第一次面对如此窘迫的局面。
出个门还丢了五百块,身上的钱最多还够他在这里苟活几天。
他那个亲爹渺无音讯,所有亲戚躲他像躲老鼠蟑螂。
叮——
游子意大脑正空白,手机突然响了。
他伸手摸过来,解锁一看。居然是一条短信。
“你要是实在没地方住,可以先住到我家。——谢东城”
游子意看着这串陌生的号码,心想现在诈骗短信都他妈这么智能了?
还有这谢东城又是谁啊?
游子意拿着手机,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半分钟。
算了,跟这诈骗犯聊聊,解个闷也好。他给对面回了一条:“你哪位?”
滴答,滴答。
不过两秒之后,手机又亮了起来。
对面回了六个字:“你曾经的司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