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季学期的第一节抽象代数课。教室像个纸盒,里面坐着二十多个学生,前面挂着四块写满的白板。
沈贴贴站在讲台上布置作业。
讲义“哗啦”翻过一面,他头也不抬地说:“你们挑着做吧。”
“啊?”早课,前排的学生哈欠打到一半,傻了,“全、全做啊?”
沈贴贴也“啊?”,他不确信地问:“我刚刚……说的不是随便做吗?”
前排学生把笔一扔:“那不就是全做嘛!”
眼睛眨巴几下,沈贴贴恍然大悟。他翘起嘴角,转身,擦掉一部分定理和证明,给学生写成绩占比。
5%出勤分。
“这没问题吧?”沈贴贴问。
学生点头。
25%随堂测试。
“我会提前通知你们,也会告诉你们考哪几章。”他说。
学生快乐地点头。
沈贴贴写好期末考试占比,假装苦恼地开口:“至于考试……”
全班鸦雀无声。
沈贴贴俯身跟第一排学生商量:“这样,你们努力,我也努力,好不好?”
教室顿时炸了锅,开始跟他讨价还价。
喧哗声里,沈贴贴像乐团指挥那样,在空中晃了一下油墨笔:“放心,我是来帮你们的,又不是来挂你们的。”
他声音不大,携着柔软的气质,让教室瞬间安静下来。
“不算平时分的话你们或许还能自己思考一下。”沈贴贴在白板上写下邮箱和答疑时间,“如果算分,你们肯定抄答案来应付我。”
他“喀哒”合上笔帽,颇感无奈:“我也当过学生的。”
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,教室里逐渐不安分起来。沈贴贴干脆放学生收拾东西,自己坐在第一排空着的桌子上跟他们闲聊。
“教授,你知道我们平时都叫你什么吗?”
“叫我什么?”
学生招招手,很神秘的样子。
沈贴贴配合地蹲下,像海獭那样用双手扒住课桌边沿,仰着头看人。
“Prof.Hughug哦。”那学生也趴了下来,语气跟上课偷偷说小话似的。
沈贴贴眼睛睁得很大,好奇地问:“为什么?因为贴贴的中文类似于拥抱的意思吗?”
“嗯,而且‘贴贴’的英文发音太难念了。不过只有一半是因为这个。”
“另一半呢?”
学生将手机摆到桌面上,在满屏的沈教授照片中,精准挑出一段视频——
沈贴贴刚收完随堂测试的卷子,有学生跟他抱怨证明题难。他撇撇嘴,踮起脚拍了一下黑板,好像比学生更委屈:“这题讲过的啊,我还记得写在这里的。”
“另一半因为你长得好看。”学生笑嘻嘻地总结。
沈贴贴被偷拍了也不生气,小声讲:“你们上学期给我发邮件说板书来不及抄,原来是因为忙着给我拍照啊?”
“拍你的时候也顺便拍了板书啊。”学生理直气壮。
“好吧。”他稍稍赧然,歪了头,脸颊枕着手背,“那希望下节课也能看见你。”
沈贴贴今年29岁,是维纳斯文理学院数学系的助理教授。
他应该属于最受大学生欢迎的那一类老师,上课有趣,长相帅气,而且从不严格要求学生。
下课铃打了,学生陆续离开。沈贴贴在讲台上收拾东西。
“沈教授。”有人叫他。
沈贴贴扭头:“安迪亚?”
文理学院施行小班制,沈贴贴认识每一个他教过的学生。
安迪亚是班里的国际学生,黑色中发,丹凤眼,长相英气。她成绩很好,话不多,但跟同学关系都还可以。
“打星号的几道题我不太理解。”安迪亚把讲义递给沈贴贴。
他前后翻了翻,一张写满字的作业纸从讲义里掉出来:“今天的作业……你提前做完了?”
安迪亚没有回话。
沈贴贴从讲台上捞了支笔,垂着眼睛,一行一行地给学生批作业。他发现有不严谨的地方,意欲改正,可刚写下一个字母就把作业纸搞得脏兮兮的。
他旋转手腕,看见手掌外侧又黑又亮,那是上课写板书时蹭到的油墨痕迹。
“对不起,我忘记洗手了。”沈贴贴歉然一笑。
“没、没关系?”安迪亚没想到教授会因为这个道歉。
沈贴贴抬腕看了眼时间,把作业纸收进自己的包里:“我下周再……”
“我,”安迪亚突兀地打断他的话,强硬中透出忸怩,“只有我把题目做完了,是不是很傻?”
“怎么会?”
“就是那种背着大家,特别努力的……”
沈贴贴仿佛知道安迪亚要说什么,笑了笑,收拾好东西,背着包朝外走。安迪亚跟在他身后。
“就我来看,你还挺适合学数学的。”沈贴贴讲到一半,余光瞥见安迪亚包上的小狗徽章,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同款小狗吊坠。
“昨天买咖啡的时候店员送的,好像是限量版?”沈贴贴问,“你喜欢小狗吗?”
安迪亚不知所措地点点头。
“我也喜欢小狗。”沈贴贴说着,弯下腰,将吊坠缠在徽章背后的别针上,低着眼睫继续方才的话题,“你已经很努力了,所以放松一点也没关系。”
他用手指逗了逗玩偶吊坠,回身继续朝前走。安迪亚愣在原地,几秒后又快步跟了上去。
“那打星号的题……”
“考试不考。”
“但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沈贴贴挂着稍安勿躁的笑容,“你可以给我发邮件,或者辅导时间来找我。我等下还有约。”
*
沈贴贴把最后一个纸箱搬进后备箱,驱车离开了教师公寓。他新租的房子在距离学校40分钟车程的近郊。
车一直开,在树林里若隐若现。
十分钟后,市中心近了,沿途火红的枫树逐渐稀疏,像两道被缓缓拉开的帷幕。
喷泉“哗”的迸溅而出,金色小号一把接着一把扬起,街角的破钢琴叮叮咚咚,水珠折射着日光,纷纷落回池里。
人潮拥挤,沈贴贴拐进市中心广场,减了车速。他路过几面紫色的三角旗,那是分散在闹市间的教学楼。
B市坐落着世界著名的巴克艾音乐学院,大学区每天都跟嘉年华一样热闹。
咖啡店的门铃叮铃相撞。
“沈先生,您要的枫糖拿铁加芝士奶盖好了。”店员说,“请问您是现在喝还是外带?”
“嗯……外带吧。”沈贴贴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,眼角聚起眼泪。
店员是个小姑娘,边打包边跟他聊天:“这么困啊?”
“我不喜欢早课……”
“怪不得,哪有喜欢早课的学生啊。”
“嗯……”沈贴贴搔了搔下巴,指向自己的脸,眼睛圆圆的,“其实我是老师。”
“诶?”
空气安静片刻,后面的客人要求点单。
店员恍惚地应声,盯住沈贴贴的脸,盲摸两根吸管,塞了三次才塞进纸袋。沈贴贴就腼腆地笑,接过纸袋朝外走。
枫糖和咖啡的甜香直往上冒,沈贴贴馋得不行,等不及带回车上,原地猛吸一大口奶盖,完全忘了刚刚还让店员帮自己打包的事情。
沈贴贴准备再喝一口,眼珠子一转却瞥见店员正揶揄地望他。他顿时局促起来,甚至忘记舔干净唇边的奶渍,闪身溜走了。
店门一开一合,马路的喧嚣扑面而来。沈贴贴走下台阶,一只松鼠从他脚边蹿出去。他吓了一跳,几滴咖啡洒出杯口。
松鼠穿过来往人群,跳进一个摊开的琴盒,扒拉几下旁边蹲着的男人的裤管,随即后腿一蹬,轻松跃起,蹲到他肩上不动了。
男人原本抱着一把琴,黑色长发散在背后。他见状,便腾出手将头发勾到耳后,终于瞧清了坐上他肩膀的小动物。
“我没有东西给你吃。”他的语气流露出无可奈何。
松鼠呆了一会儿就爬上树。男人站直,重新系好西装上衣的腰带,黑丝绒的料子泛着淡淡的光泽。
沈贴贴在旁边看着,觉得那人的长相有一种古典的漂亮,说不清像迪士尼里的公主还是王子。
咖啡店门铃再次响起,两位客人从里面走出来。
“麻烦让一下。”他们分别从两侧绕过杵在门口的沈贴贴。沈贴贴左避右让,打着圈迈下台阶,脚尖触到硬物。
是琴盒,他默念,一抬头,那张英俊的面孔便映入眼帘。
“嗨?”他尴尬地打招呼。
“嗨。”男人随意而友好地笑了笑。
沈贴贴只以为那人是音乐学院里靠街头表演赚生活费的学生。他想反正来都来了,于是掏出口袋里的纸钞和硬币,叮铃咣咣全部丢进琴盒里。
那人愣了一下,开口试图制止沈贴贴:“我不是……”
一连串短信提示音骤然响起。
沈贴贴低头看手机,他的朋友穆六月分三次给他转了四万五千美元。
“怎么突然给我打钱……”沈贴贴喃喃自语道。
他给穆六月拨了个电话,心不在焉地用口型对男人说“拜拜”,然后移步坐进自己停在路边的车里。
电话铃空响许久,穆六月没接电话。
皮革座椅嘎吱,沈贴贴收起手机,点火,打转向灯,偏头望了眼后视镜,里面的人唇边分明沾着干掉的奶渍。
沈贴贴两眼一黑,回想起之前发生的桩桩件件:他偷喝、他给钱、他丢人。目光一晃,他察觉刚才的男人正背着琴盒朝这边走来。
老天爷啊。沈贴贴脸颊都快烧起来了,哪敢再多停留,一脚油门唰的蹿走了,只剩下迪士尼王子街头独自吃灰。
*
鞋子踏过碎石小道,路的尽头有一幢砖红色的房子。
“喂,宝宝?我刚刚在开会。”穆六月终于回了电话。
“哦……你等我一下。”
沈贴贴抱起行李,斜着脑袋夹住手机,用肩膀顶开门,费劲地挤进了房子。他如释重负地放下纸箱,一下一下地用脚把它踢进客厅。
“六月,你还在吗?”沈贴贴搬累了,有点喘。
“在啊。”
“你怎么刚刚突然给我转钱?”
沈贴贴背上出了一层薄汗,脸也热得发红。他径直穿过客厅,打开通向后院的落地窗,白色窗帘呼啦一下鼓起。
“是房租。”穆六月说。
“可是你不是说你来B市要跟男朋友一起住吗?”
沈贴贴吹了会儿风,刘海乱乱的,露出一整个光洁的脑门。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相框,摆在电视柜上。
照片里有两个嘴角咧到耳朵的小男孩。左边的男孩怀里抱着一只博美,右边那个肤色略深,腿上团着只泰迪。
“嗯,但我本来已经答应了跟你一起住的。”穆六月傻笑几声,“但没想到……”
沈贴贴也跟着笑:“没想到你终于表白成功了。”
穆六月是沈贴贴最好的朋友,从小一起长大,主修哲学。他最近和喜欢的人同时申请上了B市一所大学的访问学者,准备同居。
“宝宝,我很抱歉。”穆六月蔫蔫的。
“没关系啊。”
午后日光在木地板上印出六块方格,落地窗前立着一架三角钢琴。
沈贴贴之前来看房的时候就觉得这架钢琴给他很可惜,因为他不大会弹琴。
沈贴贴伸出食指抹去钢琴上的一线灰,打开琴盖,轻轻按下,闷闷的琴音听上去跟穆六月一样难过而内疚。
“不过我跟房东约好了,过会儿有人来看房。”他拍了拍琴,安慰般的说。
穆六月顿了顿,问:“你不是更喜欢一个人住吗?”
“嗯……”
沈贴贴抬眼望墙上的挂钟,两点差十分。
他蹒跚地绕过满地的行李,一头钻进了开放式厨房。
“是房东来问我的,说他有个学生,一个人来国外读书,正在找房子。人不错,问我能不能接受跟陌生人同住。”
沈贴贴想泡两杯茶,可是不熟悉厨房的布置。他撅着嘴,视线迷茫地来回扫视,“啊”了一下,从锅碗瓢盆后拎出一个烧水壶。
“你就答应了?”穆六月好奇道。
“学生嘛。”沈贴贴灌满水,插上电源,“能帮一下就帮一下啦。”
屋内窗帘掀起一角,一辆出租车从后院外驶过,碾着落叶绕到正门。来人拾级而上,门口台阶上的麻雀扑腾着飞远。
沈贴贴蹲在地上翻箱倒柜地找马克杯:“你几号到B市啊,我来接——”
门铃毫无预兆地响起。
沈贴贴肩膀一耸,惊得摔了个屁股蹲。他匆匆挂掉电话,没顾上穿拖鞋就“噔噔”跑到玄关口。
他按下把手,唰的拉开门。
日光顺着门缝漏进来,空气中卷来干燥的草叶气,混着一股好闻的乌木香气。
黑色长发,黑色丝绒西装套,身后背着一个琴盒。
“你好。”来人比沈贴贴高大半个头,他看到沈贴贴的脸,眼里闪过一丝诧异。
沈贴贴半张着嘴,讷讷道:“啊,是迪士尼的那个……”
那人挑了挑眉,问:“迪士尼?”
“呃,就是……”
厨房里的烧水壶滴滴叫了三声,开关自动跳掉。
他们都听到了。
沈贴贴仿佛得到救命稻草,生硬地寒暄:“你喝茶吗?”
那人愣了一下,站在门口说:“喝的。”
沈贴贴幅度很大地点了点头,转身回厨房。忽地,他走到一半又折回来,朝正弯着腰把拖鞋从鞋柜里拿出来的人伸出手:“我叫沈贴贴,是个老师,哦,房东跟我介绍过你的情况。”
那人动作停顿须臾,把拖鞋放在地上,先跟沈贴贴握了手:“宋以桥。”
他们一起进了厨房,料理台和地上都杂乱不堪。沈贴贴依旧没有找到马克杯,一边碎碎念着“杯子呢”,一边一层层地拉开抽屉。
宋以桥挪步至沈贴贴身后,抬手拉开他头顶的壁柜门,从里面勾出两个杯子,摆到面前的桌上。
“谢谢。”沈贴贴下意识地说,一转身差点撞到对方。
“没事。”宋以桥随口回应,他想起方才字正腔圆的“沈贴贴”,问:“沈老师会讲中文?”
“会啊,我祖父母教的。”
茶包浸入热水,沈贴贴将茶杯递给宋以桥,然后捧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口。
“你明天还在那里吗?”沈贴贴问。
“什么?”
“街头表演。”
宋以桥抿了一口茶,温和地解释:“我不是通过街头表演赚钱的人。”
往对方琴盒里扔钱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,沈贴贴顿时噤声,像兔子一样用门牙咬住杯沿。
宋以桥垂眸盯了沈贴贴一会儿,察觉他表情里的窘涩,便没有继续往下说。
“那个……”沈贴贴看了一眼宋以桥,又飞快躲开目光,“我带你看看房子吧。”
宋以桥说好。
沈贴贴租的是双层独栋别墅,前庭后院,三室两厅,二楼的客厅被改造成一个铺满了隔音棉和隔音板的房间。
“我比较想要一楼的卧室,但如果你喜欢的话……诶?灯坏了?”一楼卧室的墙壁上并排着两个开关,沈贴贴开了关,关了开,灯就是不亮。
“这样试试。”宋以桥两根手指同时按下开关。
卧室顶灯倏地亮起。
“原来是这种线路啊。”沈贴贴豁然开朗。
“其实……”
沈贴贴迅速接上没说完的话:“但如果你喜欢的话,我可以跟你换。”他看宋以桥的眼神仿佛已经决定要把卧室让给他。
“不用,我住二楼就好。”宋以桥改口道。
他们一前一后地迈上通往二层的楼梯。宋以桥本来想说些什么,但沈贴贴一直在很仔细地跟他介绍房子和准备换掉的家具。
沈贴贴总是很认真地注视宋以桥,坦诚、毫不保留,让宋以桥很难打断他的话,只好温声附和“好”“可以”“没关系”。
“这就是那间被重装过的客厅,你看你要不要……”
沈贴贴拉开二楼客厅的门,率先走进去。他征询宋以桥的意见,一回头,瞧见那人仍沉默地立在楼梯口。
宋以桥的目光慢慢地掠过落地窗边的钢琴、吊椅,在看到被挠破的沙发把手时很不明显地动了动嘴唇。
“宋以桥?”沈贴贴感到些许不安。
“嗯?”
宋以桥回过神,抱歉地朝沈贴贴笑笑,跟着踏进房间。他顺手关上了门。
空气中的噪音瞬间消失,房间仿佛被抽成真空。他们的鼓膜微微饱胀,心跳声变得很响,宛若身处宇宙。
沈贴贴适应了几秒钟,才悄声道:“好安静啊。”
他的话很快被隔音棉吸收,室内静得落针可闻。
宋以桥这次没有回话,沈贴贴的声音因此显得格外突兀。他仿佛唱了独角戏,忐忑到心里打鼓,脚掌磨蹭地毯,懊恼地想是不是一个人住比较好。
“这里本来应该是家庭录音棚。”宋以桥迟了半拍才开口。
沈贴贴又觉得宋以桥人还不错了。
宋以桥朝前踱了几步,手背擦过粗糙的墙体,徐徐上移,拿起阳台上的遥控板打开空调。
“滴”的一声,空调正常运作,发出细微的嗡嗡声。
“我本来还打算把空调都换掉的呢,看来这个不用换了。”沈贴贴雀跃道。
“换掉吧。”宋以桥揩去遥控板上的灰尘,“它是个超静音空调,可能年岁太长,开始有噪音了。”
“原来……”
半小时内发生过的一幕幕连成一条完整的线索,沈贴贴迟钝的脑袋终于回过味来他贴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。
沈贴贴跨到宋以桥面前,透亮的眼睛直直瞪着他的脸。宋以桥若有所感,不动声色地同他对视。
沈贴贴沉不住气,皱起眉:“你是不是在这里住过?”
宋以桥不算撒谎也不算坦白地道歉:“我不是故意瞒你的,不好意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