轰隆——
春雷又响,雨下得更急了些。这雨自昨夜起,至现在也未有停歇之时。
时年八岁的嫡长子谢以欢,此时正坐于殿中的小窗旁,沾了墨执着笔,瞅着窗外雨景发着愣,直至那墨滴落于纸上,散落成朵朵墨花时,他方才回过神来,而后轻轻一叹。
他这一叹,倒惊得身旁的小太监身子一颤,连呼吸也不由得屏住了,只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。
“画不成了,画不成了……”谢以欢扁着嘴儿,将手上的笔扔于一旁后,便趴在沾了墨的画纸上,忧愁地看着窗外。
下月便是父皇生辰,本打算画一副山水画赠予父王的,只是甫一提笔,就什么都忘了,且如今还下着春雨,当真不知要如何画起!
烦。
当真好烦!
本想做好的事儿,却如何也做不成。
他隔着薄窗看细雨微斜,点点雨珠飘打杏花,轻红扬,雨朦胧,惊蛰时节风微寒,彼时谢以欢只伴着春雨声缓缓而眠,不知觉又过了一个晌午。
身旁侍女太监昏昏欲睡之时,谢以欢猛然自梦中惊醒,随后他一拍脑袋呼道:“呀,我想到了!”语罢,谢以欢匆匆拿过书案上的纸笔颜料,连伞也未拿就跑出了殿外。
殿中诸人面面相觑,似未反应过来,倒是一直待在谢以欢身旁的小太监机灵,甫一见谢以欢踏出殿外,便连忙执起一柄伞,急步跟上谢以欢的脚步。
……
一月后的某日,终至上寿节。上寿节前后三日为庆,令百官众臣从乐三日,天下之众亦从乐三日,此日京中歌舞升平,普天同庆,午后设宴乐邀群臣,午宴上,朝中百臣各献寿礼,至夜晚家宴时,谢以欢方才有机会将丹青赠予皇帝。
“此画名《四时春雨图》是孩儿所画之作,此图意喻父皇之恩泽,如春雨绵绵,滋润众生万物,孩儿在此贺父皇福如海深,洪福齐天,万寿无疆!”谢以欢将丹青奉上后,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,软软糯糯地说着贺词。
明夏皇帝边听边展开画卷,但见画上一川烟雨朦胧,疏雨中,似有淡红点点,杏花下,船动湖光涟漪起,丹红水色,描绘一幅春雨画卷,虽画得尚有几分稚嫩,但仿佛眼前当真有细雨朦胧,落红轻飘,虽笔法未算娴熟,可也算是差强人意了。
皇帝赏画时,宴上一片沉寂。谢以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皇帝神色,底下却在紧张地揪着衣袖,满是期待而又害怕的模样。
片刻,方听皇帝迟疑问道:“欢儿,这画……当真是你画的?”
谢以欢闻言,心下急了起来,他连忙道:“父皇,您不信的话,我可再画一幅!”说着,他还当真要返回殿里去取来纸笔。
谢以欢生母庄和皇后闻言,温柔笑看着皇帝手上画卷轻声道:“皇上,欢儿自六岁时,便常随陈夫子练画山水丹青,您其实细看,便知有些细枝末节,欢儿并未画好。”说着,指尖轻指画上一处时,眸中满是宠溺温柔之意。
此话一出,皇帝不再言语,他只又静看了片刻,而后微微笑了笑,便命人将画卷执起展于众人眼前。
“诸位瞧瞧,这是朕的欢儿,给朕画的贺寿图。”
话音刚落,宴上妃嫔皇子与大臣们,皆随皇帝笑着夸赞。庄和皇后听着不绝的夸赞之声,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,凤目一转,看向谢以欢时,眸中不禁带了几分温柔之意。
年幼的谢以欢,听着众人夸赞,不由有些脸红起来。
末了,皇帝赏了谢以欢好几盒颜料,辰砂、石青、珊瑚等等,这些盒珍贵颜料,自是让谢以欢好生惊喜,行礼道谢后,方才抱着那几盒宝贝颜料,回至位上继续听着曲乐。
彼时坐于谢以欢身后的檀衣孩童,正端着一盏茶,愣愣地看着谢以欢的背影,随之低声道了句:“公子好生厉害……我也想学……”话音刚落,身前之人似是听到了一般,但见谢以欢回过首来,朝自己微微一笑,而后摸了摸自己的脑袋。
这一笑,恰如春风。
檀衣孩童头一次害羞地低下了头。
……
几月后,正是盛夏,午后蝉鸣里,谢以欢带上纸笔与几盒颜料,随着陈夫子来至宫中荷池旁画画。然,甫一到荷池边上,便见有一孩童正趴在白玉栏上,赏着满池荷花不曾眨眼。
谢以欢认出他来,那是几月前,于家宴上见过的孩子。
谢以欢看着他半晌,随后问起身旁的太监:“韦言,他是谁呀?”
“回公子,他是丞相之子秦不淮。”
“秦不淮……他既然是丞相的儿子,为何我昔日没见过他呀?”
见韦言正要回答时,陈夫子连忙开口道:“好了好了,公子莫再追问了,今儿来这儿是练画的。”语罢,命人搬来了桌椅,便将画纸往案上一铺,二人一站一坐,就此开始练画。
酷暑天,葵榴发,喷鼻香十里荷花。微风过,惊了一池荷花,那一波轻柔的花影才歇,便惹来鲤鱼一跃,摘下一瓣粉白莲花,摘时,莲花轻抖,白露如珠,落在玉盘,不过须臾之间,鲤鱼带着花瓣,游回池水之中,泛起圈圈涟漪,末了,夏风又过,莲花摇曳,荷香淡淡,香飘满园。
那一直趴在白玉栏上的孩童,从谢以欢来时,目光便自荷花落在了他的身上。那锦衣华服的皇族少年,骄傲而又美好,咧嘴笑时,一颗尖尖的牙,正抵着水红的唇。
好想与他说说话。
秦不淮不是头一次偷看他了。
自那次家宴后,他便一直记着那比自己年长三岁的皇子的一副《四时春雨图》,也还记得那骄傲的皇子,竟会对自己温柔一笑。
若是……可以与他说说话就好了……
秦不淮黯然地垂下眼眸,轻叹了一声后,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。回去丞相府的路上,他一言不发,纵使侍女如何哄他,他也沉默着,只掀起车帘,抬首看着天边白云,学着大人模样,满脸惆怅之意,他紧紧皱着眉头,随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。
最后,还是回至府上后,秦不淮的生母吕夫人以一碗甜水,诱得他自己开口将心事说出。
“不淮想与大皇子玩儿……”秦不淮捧着甜水,看着水中倒影的自己,甚是委屈地道。
“为何呀?”吕夫人莞尔问道,“你就想与大皇子一起,却不想与二皇子,三皇子一块玩儿吗?”
“不淮不要二皇子,三皇子,不淮只要大皇子哥哥……因为大皇子哥哥会作画……”不过五岁孩童,自听不出吕夫人玩笑之话,只与她较起真来。
话音刚落,逗得身旁的小厮忍俊不禁,等秦不淮委屈又带着愠意的目光看来时,他们方才敛起笑意,装模作样地找事儿做。
吕夫人倒不在意他们,只摇着团扇温柔笑道:“好好好,待会儿我便与你爹提,他定会帮你的。”
“当真吗?”秦不淮眨着圆圆的眼睛问道。
待见吕夫人颔首应之,秦不淮眼睛一亮,满心欢喜,只忙将那碗甜水“咕噜咕噜”地喝完后,随之一抹嘴,便与吕夫人作揖告辞,而后蹦蹦跳跳地回至自己房中,挑出几件宝贝打算送给谢以欢。
在之后的几日里,秦不淮一直期待着,那与谢以欢结识的某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