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初春阴雨绵绵,那茶华院门前客少,瞧着路边的油纸伞穿梭都快迷了眼,却无赏花的客人往里进。姑娘们倚着窗边,交头接耳下多是抱怨的话。好歹是江南数一数二的消金地,竟叫这日日不歇的春雨坏了生意。
老鸨思来想去,决定请头牌现身挽挽生意,镇镇场子。论起茶华院的头牌,上一任元日时就被个富家子弟赎去了身,如今这位,是新人,名唤兰时,还不曾给露过脸,就待初夜的机会拍出个好价钱。
茶华院新人亮相的消息被老鸨花钱雇人传了出去,不出半个时辰,大街小巷都有所耳闻,架势就是这雨幕也阻挡不住。要晓得,茶华院的头牌可从未令客人失望过,容貌腰身甚至是舞艺,都是打小养出来的,夸张到单是一颦一笑就足以抵千金。
兰时纤细的手指捉着老鸨的掌心,颦眉忧心道:“母亲,我有些紧张。”
老鸨掌心覆去少年手背轻轻安抚,“莫怕,你只按平日那般舞刀便好。”
兰时低垂了眼睑不敢瞧老鸨的眸,嘀咕说:“是怕交给了个老头儿。”
茶华院头牌登场子前是要风风光光乘轿撵走街的,可往年挑的都是春光正好的时候,不曾有细雨缠绵时走桃花街的。
兰时换了素色的宽袖交领袍子,捉起常用的佩刀,是把朴素的直刃,就是连穗子也未配,和它主子般简单。他赤脚踩着刚铺的红绸,由丫鬟撑伞自内屋起出宅院正门登入轿撵。
随一声“吉时已到,起轿撵”,四名轿夫齐齐起身。他明白,自己要经桃花街从此入那花柳之地,他又会有姐姐那般如此好运,被良人赎走吗?
他想来便愁,可别是上了年纪的老色鬼。
巷子出来就是桃花街。
茶华院的头牌登场子前要经过此处是惯例,幸在今日落得是毛毛细雨,不妨碍看热闹的,过来的百姓也就越聚越多,他们抻脖子张望远处,衬着两旁正开得灿烂的桃花无人问津,一心只在这位兰时身上。
“倒是热闹得紧。”霍政躲在人流后方,和树枝挨到一起,撞了个满身桃花和春雨。
身旁拽着他一块往里挤的是他发小,名唤梅骁,是当今朔国公梅洵的爱子。
“那是自然,今夜茶华院有戏看,过后怎么也得去瞧瞧。”
霍政年纪大梅骁三岁,这弟弟生性好动且爱热闹。和他当时简直相仿。
“那就晚些去看,现在能看到什么。”前边都被油纸伞挡住了。
梅骁不乐意,退出人流朝前寻个伞少的地方钻,霍政也不能放着不管,只得跟上了。
“听闻是个男人,现下瞧清了容貌,今夜才可以不枉此行。”
“原来是个兔儿爷。”霍政抬手背推开延出来的桃枝,闻言没什么兴致,“男人有何好看,是芙蓉面还是杨柳腰?待了那么久军营,还没看够?”
梅骁想起一群壮汉扯扯嘴角,“那不同。”
“扮起女人的男人也没趣。”霍政紧跟,听着百姓议论纷纷,“长安的兔子多是如此,娇又过娇,不似男不似女,看都看腻了。”
“看来你从前去的不少,风月老手啊。”梅骁定步半回身拍拍霍政的胸膛,笑起来露着虎牙很欠揍,“你兄长居然不打你,还给你瞒着驻守边境的霍老将军。”
霍政眼神游移,望去了街道前方。
彼时人群愈发喧嚣,挂起垂帷的轿撵缓缓走来。兰时还担忧这挠人的雨会坏了此次的出行,不想这冷清的桃花街却因他再热闹起来。
眺目着长街前来围观的百姓,油纸伞宛若沿路开出的花,在这缠绵的春雨中走街,论历来头牌的经历,也算是别具一格了。
兰时像个观赏品,枯坐着有些无聊。那如烟似雾的薄雨下竟飞来只蝴蝶,想来是避雨的,他也不将它赶走,当作锦上添花了。
梅骁挺直腰身,直呼道:“他来了,他来了。”
霍政只睹见不远处露出的轿撵一角,摇动的垂帷下偶尔晃出一抹白衣,待到近处的时候,周围的人声沸腾起来,竟叫他也忍不住望了过去,欲要目睹轿中之人的真容。
他望见翩翩飞出的蝴蝶朝他而来,在油纸伞的遮掩下若隐若现,他忽然拨开了百姓挤到了人前。那只蝴蝶旋于半空,流连忘返似的,他察觉到一双眼在看他。
兰时寻着蝴蝶的踪迹,在熙熙攘攘的人堆中瞧见了一抹身影。那少年模样的男人,发冠还盛着凋零的桃花,被夹于拥挤的人海,被油纸伞半遮半掩着直到出现在前方,直到出现在他的眼眸里。
生得真俊啊。眉宇英气,璨璨星眸,如松玉影,鲜衣儿郎。
可怎地看上去有些傻气,直愣愣的。
兰时不禁笑了笑,若是能与这儿郎共度良宵,他想罢,出声道:“慢着,落轿撵。”
“这!”跟行的丫鬟作难地说,“公子,这不合适。”
兰时执意道:“这合适,我说它合适它就合适,你若不允,我便跳轿撵了。”
丫鬟一下就怕了,她服侍公子多年,晓得公子脾性是会干出这事儿,她只得应了命轿夫停下。
霍政仍是没出息地呆愣原地,眼望着蝴蝶向他扑来。那白影俄然变作了人,占据了他的所有目光。
“得罪了。”
兰时行揖。
霍政猝不及防地抱拳回礼,显得慌张。而叫他心如擂鼓作响的,是他都不曾预料的,意料之外。
兰时踮起脚摘下了他发冠上的桃花。
“给你。”
“给我?”
“嗯,伸手。”
霍政摊掌,手心俨然不争气地冒出了冷汗。
兰时将桃花交给霍政,对他一眼相中的男人大胆地问出这句露骨的话,“你可要我?”
直叫周围百姓惊世骇俗。
霍政貌似被吓住了般,没作回应。
兰时再问,注视的眼神满怀期待,“你可要我?”
身侧的梅骁猛地一拽霍政的衣料,急着小声提醒,“说话啊,说要,快说。”
“你可要我?”
梅骁真是恨啊,霍政这辈子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此刻更令人着急了。
兰时抿唇后退了半步,望着霍政须臾,失落地转过身,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和稀碎的桃花回到轿撵之中。
“霍政!”梅骁狠狠给了霍政脚背一脚,“桃花来了,你怎地不理睬人家!”
“我……”霍政觑着渐渐离去的背影,方才就好似什么卡住了咽喉,根本讲不出半句话。
他垂眸犹自看掌心的桃花,自言自语,“我会去的。”